睽違了幾個月才上傳的新作品。其實在好幾個月前就完成了!





1


縮瑟在棉被裡。
四周充斥著一種叫做安靜的聲音。

身處漆黑的空間之中,睜開雙眼,秉著呼吸,意識仍在迷茫的邊緣流連忘返。

我注視著錶,散發夜光的指針逼近凌晨四點三十七分。
整夜未眠,精神比起平常要來的渙散,再過一個小時又二十三分,鬧鈴會開始鼓譟,發出今天房屋裡的第一個聲響。

其實我挺討厭銅槌敲響鐵鐘的分貝和頻率,記憶中它總是尖銳而破碎,欲要擊穿玻璃似地。

不喜歡那種聲音?亦或不喜歡它的存在?我不清楚,只能肯定它會令我心煩亂。

黎明倒數四千九百二十秒,我真希望能夠趁隙小盹片刻,然後在鬧鐘響起的前幾分鐘甦醒,但比起這種奢求,我更怕睡著之後,會不由自主進入那場熟悉卻令人難受的夢境。

索性不睡了。

我循規蹈矩的翻開棉被,重覆幾次相同的步驟,讓棉被順理成章疊成正方形。
牆頭上,日光燈按鈕總是被我冷落。

除非必要,否則我不曾主動開啟那盞死灰色的人造光線。如果有人問我,是不是討厭白天?討厭陽光?我的回答是否定的,但比起白晝,我更喜歡黑夜,比起陽光,我更喜歡月暈,比起熱鬧,我更喜歡死寂。

因為……他們能讓我拾回一點尊嚴。

寒流發狠,待在家也得披件薄外套。我撥開窗簾,觸摸透著霧氣的玻璃,外頭飄落綿綿細雨,替沁心刺骨的乾冷蒙上濕潤。

我拿起昨晚擱置在廚房流理台的熱牛奶啜飲幾口,凍的牙齒很酸,廚房連接著陽台,陽台的玻璃門邊留了道小縫,以致於廚房整夜都保持十度左右的低溫。

我記得這種聲音。
這種因為寒冷而敲打牙齒的不規則撞擊,悶在窄小的嘴唇裡,直接卻顯得含蓄,相當矛盾。

無垠夜空即將被朝陽取代,此時此刻,顯赫的寂靜,會讓我覺得自己是王者,是個主宰所有聲音的王者,也只有我,才有權力享受那夜闌人靜裡,無聲的映襯。

走進客廳,我慵懶的躺向沙發,伸手一抓,十年的習慣讓我輕鬆拿到遙控器。按下開機鈕,習慣靜音的我,從來沒有轉換頻道,音量就忽大忽小的問題,一來不用擔心叨擾到鄰居的清夢,二來,也能保持我夜帝國的品質。

頻道數不斷切換,遙控器的上下鍵最近特別難按。

或許時間久了,反應鈍了,也或許它飽受多年摧殘,只不過選擇在適當的時候告訴我它累了,不想繼續遵照我的頤指氣使辦事,更或許,天氣冷,它進入冬眠。

螢光幕畫面跳躍著空間,一會兒充斥政客的嘴臉,一會又冒出光鮮亮麗的藝人;再者,則是出現聳動的霸凌標題和甜美專業的女主播;特效驚人的歐美電影;敘述彌勒佛和菩薩如何大發佛心渡化世人的和尚。

與其說我沉溺在各種節目所帶來的娛樂,倒不如形容我“活在天馬行空的幻想之中”要來的貼切吧。

在夜之帝國裡,我能幻想並創造所有與眾不同的聲音。

總統環台親民時的握手道謝聲,像不像女高音唱聲樂的腔調呢?綜藝節目中漂亮的女藝人,其實帶著粗獷沙啞的喉音?動物表演秀,那隻緊盯罐頭的橘色花面貓,其實是用吠的吧?

我常在想,若這世界所有的聲音都被剝除,許多事情便不再具有價值。

少了聲音,歌手充其量只是用外表裝飾的空盒子,少了聲音,文字永遠需要白紙進行傳承,少了那他媽的聲音,大家都能跟我一樣,靠想像力模擬出各式各樣的聲音,體會無聲無息的世界。

看著錶,接近六點。

伸直腰際,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進浴室,鏡中映著自己狼狽的臉龐,下巴和雙頰滿是鬍渣和挫瘡,也因為痘疤陸續的出現,才使我年少輕狂時,希望成為萬人迷,遊走於眾美女間的幻想破滅。

用刮鬍刀修整門面,雙掌舀起冰冷徹骨的自來水往臉上砸。

打起寒顫,雞皮疙瘩瞬間佈滿全身。

趁著渾身發抖,我憋住一股無畏風寒的氣勢刷完牙,轉身要離開浴室時,客廳的日光燈已經被打開了。

幾秒鐘前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烏黑,倏忽間就變成這般森冷的慘白,我不習慣刺眼,對於不習慣的事,特別厭惡。

朝客廳望去,空無一人,而我的寢室散發出微亮,牆角人影晃晃。

六點零三分。

我走回房間與她對看了一眼,她右手按住鬧鐘,左手提著早餐在我面前搖晃幾下也沒有多說半句話,只是掩著口鼻與我錯身而過。

不需要聞,不需要問,早餐的組合多年不變,我的味覺早已習慣了這種習慣,而我也知道,她,不會多留一刻。

六點零五分。

客廳桌上擺放著缺少娛樂版的報紙,三明治,蛋餅,熱奶茶,不出所料。

翻閱就業篇幅,報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,在我腦海中盤旋,遊走。

排版維持一如往常的形象,整齊緊湊。
我放眼望去,百分之四十的工作機會只屬於女性,傳播妹,檳榔西施,兼職陪酒純聊天等等不勝枚舉。百分之四十則屬於藍領階級勞工,餘下百分之二十,才會出現我可能有興趣的工作。

八成資訊對我來說,根本不具意義,那排版整齊又有何用?

若能讓我當個階級不上不下的職員,做不多不少的事,領不高不低的薪水,如果公司能是個無聲場所,可以省去和人溝通對話的麻煩就再好不過。

可惜,現在只有無煙工作室,還不流行無聲。

夜未眠的後遺症發作,強烈的倦意猶如浪潮般侵襲而來。
我乾脆躺向沙發,雙手一攤,以朝天的姿勢瀏覽著報紙,手很酸、眼皮很重、很沉……。


2


毒辣的陽光在正午時分肆虐,千百隻夏蟬奏起聒噪的交響樂曲。
過了汲汲營營的課堂時光,學校在半小時內頓成人跡罕至的廣場,偶有幾位忘記東西的迷糊蛋折返,其他就只剩下成群結黨的小混混和流浪狗四處流竄。

斑駁的白牆,未拭去的塗鴉,揉爛的情書,代表著一棟歷經數屆學子來去的老舊建築,適合十三歲到十六歲的孩子抒寫青春歲月。

三分之四樓間的階梯,兩個人坐在一層的第三分之四階,身形隨音符搖擺,從兩人相隔微妙距離可以知道,那男孩是女孩心目中的男孩,女孩卻不是男孩心目中的女孩。

「這段和弦怎麼壓呢?我老彈不好。」穿著淡藍色制服,黑色短裙,綁著馬尾辮的女孩拿著吉他,傾斜上半身靠近男孩輕薄的肩膀,指尖在簡譜上比劃,她的相貌和個性很不突兀,適合演一齣校園電影裡暗戀配角的配角。

「這首?」男孩接過吉他,雙眼掃視簡譜,笑著說:「不難,C和弦接Am和弦再接F和弦,因為有些指位不變,按起來也比較輕鬆,我示範一次給妳看。」

登登登……登登登……木質音箱發出乾淨俐落的聲音,演奏者壓弦相當到位,刷弦不拖泥帶水。

這把木吉他琴頸較粗,對於男孩尚未成熟的手掌來說有些辛苦,但他仍然可以游刃有餘的把歌曲詮釋恰當,雖不失原曲風味,亦無自我風格。

女孩偷偷窺視男孩乾淨的右頰,本來就不想學吉他指法的她只喜歡唱歌,而音樂,則是促使他們有所聯繫的關鍵。

音樂,讓兩條不曾交錯的平行線匯聚在一起。

「對了,你上次說……」女孩從口袋拿出一張海報,「吶。我拿來了。」

「喔!校際演唱比賽。」男孩攤開海報,裡頭夾著黃色紙張:「報名表也有耶,謝啦,不過怎麼是雙人比賽的報名表?沒有單人嗎?」

「因……因為,報名人數太多,所以……」女孩雙頰透紅,說話支支吾吾,足見不擅長撒謊,又說:「不如……不如我跟你一起參加?」

「一起?」男孩看穿女孩埋藏許久的心思,表情卻顯得尷尬,沉寂了幾些時候,他說:「我先問我媽讓不讓我參加才行,過幾天再跟妳說吧。」

「嗯。好吧……」女孩語氣中透出一丁點失望,矛盾的是,希望裡又挾雜期待。


3


我心中翻湧著不屑及憤怒,走出冷血的大廈,將撕成兩半的履歷扔進垃圾筒。

親身到公司面試,不夠誠意?能力不夠專業?還是我的外文履歷那些低層次的老闆看不懂?

如果以上皆非,那這他媽的又算什麼?

發著抖,咬牙切齒。
我專注凝視手中幾乎快被揉爛的愚蠢字條,簡單一行“幾天後將有專人電話通知你”的文字,字跡潦草,敷衍了事。

瞬間,我想起剛剛秘書遞紙條給我時,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,似乎正發出嘲弄的聲音,告訴我:「你這種人,早已出局了。」

點燃最後一根菸抽著,眼下只有好好吞雲吐霧一番,藉此削減心中燎原般的怒火,否則我將會忍不住回頭,然後狠狠給他們幾耳光聊以洩憤。

漫步在高雄市中正路旁的人行道,偶有幾台機車違規,呼嘯而過揚起沙塵,毫無防備的我,彷彿受困黃土風沙之中,湊巧颳起的灰塵投向眼角,逼我緊閉雙眼,突如其來的刺痛,讓眼眶湧現濕潤。

我的視線埋入黑暗之中,思緒浮出回憶,是那欲言又止……快被我淡忘的的哽咽聲,如此熟悉而心痛。

我徒步走著,沒有預定目標,心,卻嚮往習慣的地方。

大概四十分鐘,我停在中央公園捷運站外,身旁行人熙攘往來,其中不乏造型前衛的少年,騎著綠色鐵馬的孩子,學生背著書包等候公車,偶有穿著時髦,天生麗質的女性經過,沿路散播髮香和費洛蒙,試圖吸引異性。

隔著灰白步道的青青草原,他在斜坡上演奏,腳邊的吉他揹袋灑了零零散散的銅板。

我和他雙眼對目,他止住動作,露出牙齒笑著,應該是沒有發出聲音的燦笑吧。

我走到他身邊旁席地而坐,他遞給我一根菸,自己嘴上也叼一根。
我們自顧自的抽菸賞景,沒有交談,他鳥瞰不遠處正往內停靠的七十二號公車,我則斜視著他那把橘紅色木吉他。

彈起來,會是什麼聲音呢,跟之前的它一樣嗎?

不曉得為何,鼻子又酸了。
我用力仰頭,希望淚水別那麼不爭氣。

他的菸抽完,又開始撥動琴弦。
我躺著,仔細感受午後微風溫柔的輕撫,靜謐,再一次襲來。


4


夕暮早臨,將湛藍的午後晴朗染成橘紅,加速沸騰人們蠢蠢欲動,急欲返家的心情。

霎那,最後一聲鐘響貫穿校園,歸心似箭的孩子揹著書包往門口湧出,唯獨四樓的空蕩走廊,仍映著兩道被晚霞拉長的人影。

「可以跟我一起參加嗎?」男孩遞過報名表向女孩請求,語氣正經八百,活像上演求婚記,而立於眼前的,是另一個女孩,男孩心目中的女孩。

「嗯……不知道呢。我得先拿回去問我媽媽。也要看有沒有時間。」女孩說道,順勢將報名表收入口袋。

出眾的她兼具美貌與歌喉,而男孩也和大多數男孩相同,暗中愛慕著班級裡的小公主,且夢想牽著她的小手散步在校園哼情歌,成為眾人羨慕嫉妒的焦點。

「嗯……好吧…」男孩的語氣和昨天那個她如出一轍,失望裡混著冀盼,他腦中閃過昨天拿著報名表給他的女孩,很快把候選和候補做了區分。

男孩年紀尚輕,幼稚的思考僅能釐清喜歡與不喜歡,他知道他喜歡這個她,不喜歡那個她,但他想要參加校際演唱,就必須在兩位女孩子裡擇一報名。

男孩心裡清楚,她的回答等於婉拒,畢竟自己昨天也曾用過相同的理由,回絕另一位女孩。

「我先走囉。」女孩語氣沒有絲毫猶豫,背影顯得十分驕縱,快速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。

日落餘暉未盡,學校此刻除吉他聲,蟬鳴聲之外,再無其餘雜音。男孩挑了一首耳熟的慢歌努力彈唱,卻老是顧此失彼,手誤頻頻,他隨即明白,不可能趕在校際演唱前,練就自彈自唱的獨秀功夫參加單人比賽。

四點四十三分,秒針持續跳進,離放學時間又快過去一個鐘頭。

男孩坐在教室的木桌上,想像五點整時女孩爬著樓梯的身影,不為什麼,單純習慣作祟。

上下學需要家長接送的男孩,總得想方設法消磨兩個小時的空檔,多個朋友聊天,時間總過的特別快。

男孩翻閱有關吉他演奏的書籍,才準備要練習下一首曲目,耳際卻傳來樓梯間邁步的回音,猶如連珠砲般,砰砰砰不曾間歇。

不是一個人,是一群人,一群來者不善的人。

男孩壓住琴弦止聲,識相的低下頭,撇開視線。

果不其然,那位常在訓導處出入,讓許多老師頭痛,學校裡惡名昭彰的傢伙,正帶領一群跟班直奔四樓,目標是在教室獨處的男孩。

「呦!大情聖,哩系擱勒看三小?」帶頭的傢伙率先走進教室,拿起男孩桌面的吉他單曲本嘲諷道,語氣充滿不可一世的不屑,他身材魁武,皮膚黝黑,剃了個三本頭,擺著兇神惡煞的表情,讓男孩全身不自覺顫抖著。

轉眼之間,他已被眾人團團包圍。

「怎……怎麼了?」男孩從未面臨如此巨大的威脅和壓迫,嘴唇早已蒼白無色,怕到快哭出來的語氣很像求饒。

萬一這群牛鬼蛇神動起拳腳,男孩恐要面目全非。

「哩目珠也不放亮點?瘋七辣瘋尬林北這來。操!」惡棍狠勁一踹,男孩前方的木桌椅硄啷掀翻,抽屜裡擺放的教科書遍灑滿地。

「什……麼……我……我不知道你……你說什麼。」男孩戰戰兢兢辯解到。

「幹!擱假肖!?」惡棍從書包抓出被揉成球狀的物事,用力朝他扔去。

男孩倒抽口氣,瞪著地上滾動的黃色紙團,他終於弄懂這些流氓找碴的原因 ── 剛剛女孩拿了報名表說要回家問媽媽,結果竟是問她的男朋友。

「我……」男孩欲要解釋,話還梗在喉間,凌厲的巴掌旋即呼來,重重打在男孩左頰。

嗡嗡嗡嗡……他意識恍惚,依稀聽見耳畔發出悶沉的聲音。

「幹恁娘。」接著巴掌往右頰閃去。

嗡嗡嗡嗡嗡……男孩倒在地上,從惡棍口中竄出的髒話被刺痛的耳鳴悶住,音量微弱,他緊閉雙眼,手臂反射性護住頭部,拳打腳踢如雨直落,越發兇狠。

「恁勒衝啥!」樓梯間,宏亮的怒吼聲震遍四樓。

「幹!有個女的叫訓導主任來了!」看門的囉嘍衝進教室大喊,眾人先是惶恐,幾句髒話炸開後立時作鳥獸散,飛也似地逃之夭夭。

男孩頭昏腦脹,渾身無力的躺在凌亂的課桌椅中,戴在左腕的錶沾滿血漬。

五點零七分。


5


睜開惺忪睡眼,又行屍走肉的活過一天。
彎起腰,拉開棉被,熟悉了慣常的動作,讓我能在漆黑中來去自如。

凌晨六點三十五分。

我發現房間裡有那麼點不協調,因為……鬧鈴的鐘擺仍不停敲打著兩旁的銅鐘,依照一成不變的生活規律,它理應於六點整響起,五分鐘內結束。

動手壓住按鈕,到目前為止噪音持續了三十五分鐘,如果放任它繼續肆虐,我不敢保證,會不會有暴跳如雷的鄰居拍門抗議。

她睡過頭了?

穿上薄外套,我先將廚房的牛奶放進微波爐中加熱,以免過敏性牙齒又向我發出酸疼的抱怨,設定好時間,走進浴室盥洗,對於冰冷已有心理準備。

打起哆嗦,這種事有沒有心理準備,反應都一樣。

將日光燈按鈕扳上,客廳乾淨的桌面,少了幾樣以往都會出現的消耗品。

她還沒醒?

不太習慣晨風的我,頂著厚重的毛料大衣,口中哈著白霧,北風凜凜,整座城市彷彿埋在冬霧之中,不願甦醒迎接初陽和朝露。

加緊腳步窩進較暖和的店家,在菜單上勾選外帶熱奶茶,三明治和蛋餅,返家途中,我刻意略過她常買報紙的7-11,心中浮現些許的罪惡感,不久便被寒氣帶走,消逝於微亮的天際。

七點四十分,螢光幕閃爍著,垃圾桶經過一連串的堆積,就快超出它所能承受的底限,我仰躺在柔軟的沙發,望著天花板發呆,胃有些脹氣。

她今天不用上班嗎?

我想像她駝著身子,穿上同樣厚重的禦寒衣物,忍受迎面掃來的寒風晨雨,她不曾抱怨,不曾責備。那憂鬱的眉宇之間,總是混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緒。

打住思緒,我起身走向主臥室,用手指關節輕敲那扇木門,記憶中它會發出叩叩叩的聲音。

沒有回應。
她太累了嗎?

我悄聲扭開門把,陰鬱的房間中閃爍著藍色冷光,是室內電話小屏幕的來電反應,湊近一瞧,竟有七通未接來電。

我下意識衝進房間打開燈光,瞬間,心臟彷彿劇烈的撞擊胸腔,身體的控制權似乎移轉給恐懼,使我無法停止顫抖。

她趴在沒有溫度的地板,動也不動的。

反射性舉起話筒,情緒卻在動作之後,被無限的絕望壟罩,我抱起她奪門而出,聲嘶力竭的吼著,吼叫聲在耳際產生微弱的共鳴。

到底我正喊著什麼?逐漸瓦解的思緒早已辨識不清。只希望能有誰,聽見我無助的求援。耳際的呢喃,模糊了眼前逐漸被人群占滿的畫面,我的雙頰很濕……很濕……


6


男孩躺在病床,渾身無力,固定在外耳的棉花,被鮮血渲成腥紅。

他意識迷茫,環顧四周冰冷的慘白,總覺得空間裡未免太過安靜,靜的有些反常,甚至能形容成詭異,他稍微挪動雙腳,卻傳來灼熱的刺痛,捲起長褲才發現,兩條腿充斥著斑斑的血痕和瘀青,關節被繃帶包覆。

「好痛。」男孩呼道,放棄離開病床的打算,但令他詫異的是,他聽不見自己因疼痛發出的哀嚎聲。

「是棉花擋住了聲音吧。」他心想,用猜測掩飾那股不安。

病房隔簾被拉開,男孩的父親拿著他的書包和吉他袋:「感覺怎麼樣?還有哪裡不舒服?」

男孩皺起眉頭,看著父親喃喃話語,搖頭反問:「你說什麼?為什麼我聽不到?」

父親沉默半响,別過頭,似乎是聽到病房外的嘈雜聲,他將手中的東西置於床邊,轉身推開門扉離去。

男孩很懂事,能理解大人永遠有處理不完的事情,時間對他們來說相當寶貴,不將其浪費在自己身上理所當然,每當他覺得寂寞時,會拿起父親送他的第一把橘紅色吉他彈奏,希望有朝一日能繼承父親的音樂夢想。

男孩拿起揹袋,期望自己可以從彈指之間聽到聲音,哪怕它是多麼細微的聲響。

拉開拉鍊。

袋裡裝著一把琴頸折壞,音箱龜裂的橘紅色吉他。

「他們弄壞的吧。」男孩苦笑,此刻,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將委屈往肚裡吞,直到那股怨恨被時間消化。

他的鼻子很酸,病房裡,只剩無聲的哭泣,持續蔓延。





幾天之後,男孩的母親買了一組耳掛式助聽器,她溫柔的幫男孩拆掉繃帶,並將助聽器塞入他耳中。

「能聽到我的聲音嗎?」母親擔心的問道。

「可以了,只是……比平常小聲。」男孩頻頻點頭。

「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嗎?」

「沒有。」男孩心不在焉的回答,語氣中藏不住興奮,他滿心期待今天放學之後,要到父親經營的樂器行挑選新吉他。

樂器行裡所有吉他全數任君挑選,對於把音樂當成夢想的男孩來說,絕對是世界上最難得的補償,一聽到父親發動摩托車的引擎聲,連今天的梳洗都忘記,揹起書包就往門口疾奔。

跨上後座,男孩依偎著父親的背,他如往常一般欣賞倏忽即逝的風景,享受因速度漸快而反向吹拂的涼風,卻覺得周遭氣氛不同於以往。

「喂你看……他戴的那個耳機很新潮耶!」

「白癡喔,那是聽障帶的助聽器,不是耳機啦。」

「哈哈,蛤……是喔。」

左側,傳來這樣的聲音,後照鏡映著他的面貌,男孩凝視鏡中異於他人的自己,心中自嘲:「學校到了,怪物要被展覽了……」

站在校門口,男孩內心的害怕早已掩蓋其餘的情緒,他杵在原地頻頻哆嗦,甚至連邁出一步的勇氣都沒有。

身旁充斥著好多聲音。

嘻笑聲,怒罵聲,追逐的腳步聲,竊竊私語的討論聲,糾察隊的哨聲。

男孩努力拔起腳跟前進,他覺得誰正嘲笑著他的怪異,誰聽信流言蜚語,因誤會而怒罵他對他人女友懷著非分之想的卑鄙行為,腳步聲則讓他想起當時混混們拾級而上的回音,彷彿要將他包圍。

戴上助聽器,男孩總算取回了不完全的聽力,但卻像一台只能錄到邪惡聲頻的收音機,所有聲音在他耳裡都變成惡魔發出的尖鳴,欲要吞噬他的靈魂。

男孩被盯的很痛……很痛……
周圍歧視的目光,將他僅存的自尊摧毀殆盡,蕩然無存。


7


我將她房間裡的行李裝箱,右手顧著收拾梳妝台上排放整齊的日常用品,左手則拼命收拾自己潰堤的淚水。

印象中的她很囉唆,喜歡叫我養成一切良好的習慣,早睡早起的習慣,折好棉被的習慣,起床時空腹喝牛奶的習慣,隨手將東西放回原位的習慣,準時的習慣。

只要不遵守這些規律的生活條約,免不了得聽她嘮叨幾句。

大概是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吧,比別人嚴謹的她,總希望別人也像她那麼嚴謹,那麼一絲不苟。

我從櫥櫃拿出幾件換洗衣物放進行李袋。左手探入衛生紙盒,才發現它已經遭淚掏空。

不是每個人淚腺都很發達,抽泣聲雖然持續,頰邊的水痕卻要乾了。
哭到極限,就再也哭不出來,若只剩不絕於耳的悲啼,那不過是身體從一種情緒進入另一種情緒的緩衝而已。

我瞥見她慣於辦公的書桌,疊滿書籍和公文。

躺在病床的患者,生活只剩下無聊和百般無聊兩種選擇,我知道該給她帶些娛樂用品調劑日常情趣。

拿起書架上其中一部高約九公分的長篇小說“哈力波特之摩戒現身”和檯燈座邊夾著書籤的“孩子與我”塞進背袋,但那本“孩子與我”下方,還壓著本土褐色筆記。

我登時呆愣著。
直至半响,才認出那熟悉的筆記本。

曾經以為我能忘記所有我想忘記的,也以為不會再想起。到底,我只是習慣規避令我痛苦的記憶,沒想到,它卻猶如附骨之蛆般追獵著我,每當驀然回首,他立刻張牙舞爪的撲將而來,讓我避無可避的沉淪於往事的激流裡,載浮載沉。

打開檯燈,我翻閱著筆記本的內容。





1998年6月12號 天氣 晴

媽媽叫我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寫下來,我不想寫。
老師今天檢查聯絡簿,有人沒簽名就被罰打手心。他媽媽一定比我媽媽更忙,所以忘記簽名了。

爸爸今天脫襪子放在地上,媽媽就一直罵他,罵到爸爸從房間出來,把襪子拿起來,然後走回房間繼續看電視。

忘記餵電子雞了,不會死掉吧。
小華跟我說他爸爸買了一台溫的九五的電腦,有好多遊戲可以玩,叫我下次去他們家玩。

溫的九五是什麼?明天問小華好了。





紙張泛黃,用詞稚氣,筆跡凌亂。這是她買給我的日記本,而兒時貪玩,並討厭寫字的我,那著墨僅僅一天的篇幅,是為了避免嘮叨,敷衍而生的產物。

隨手一掀,日記停在紙張右上凹折處,標示的日期是昨天,其局部留有弄濕後放乾的皺痕,字跡很新。





2010.12.3

六點的鬧鐘響起,提醒我該是每天能仔細看看那孩子的時候,但他今天卻比平常要早起。

外面的天氣好冷,我的咳嗽真的越來越嚴重,咳得肺很痛,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好,得找時間去看醫生才行。不過阿清嫂說我的症狀很像肺癌,會不會太誇張?應該只是被傳染了小感冒吧。

最近公司發下來的工作越來越多,休假好像到一月才能排了。

每天都吃一樣的早餐,他也應該膩了吧……不然,寫張紙條問問他想不想換點口味好了。

工作回家的路上,順道去逛醫療用品店。那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接受耳塞式助聽器……應該不至於太突兀吧。可是效果好嗎?戴起來會不會不舒服?等五號領薪水再買給他試試。

那孩子總是找不到工作,實在很擔心他未來一個人該怎麼辦?如果是你……你會怎麼做呢?偶爾給那孩子一點壓力嗎?還是社會上的老闆無法接受他聽力受損的問題?或是,他根本沒有認真去找工作?

一天又要過去,累積的問題要到何時才能有答案?累了,倦了,生活依舊沒有改變,如果……你在我身邊,我就可以靠在你肩膀上哭。如果你沒有離開,這個家或許會完整一點。

但我仍相信,總有一天你會回來。

再六小時就天亮了,如果那孩子像今天一樣那麼早起,就跟他去吃個早餐吧。



我閱讀著,視線糊了。

以為,淚已流完,以為,哭泣已達極限。若真是如此,那落在紙上的水珠又算什麼?看著字跡被暈開,我的懊悔和自責彷彿隨之擴散開來,悲哀了這棟無人、無聲、無情的建築物。


8


男孩站在樂器行外,透過玻璃看見室內凌亂不堪的模樣。

很多陌生人忙進忙出,將所有樂器搬到貨車裡,連他最喜歡的吉他也不放過。父親牽著男孩的手,來到一排還沒被運走的吉他前方。

男孩搖搖手,笑著說:「其實我……我不喜歡彈吉他,我不喜歡音樂。」咬著牙,他沒讓父親發現自己的懦弱。

「……」父親沉默,伸手將男孩攬進懷中,輕輕摸著他的頭。

那天之後,男孩時常聽見主臥室裡傳出爭吵、哭泣的聲音,他雖看不見房間內究竟發生何事,但傳入耳中的聲音,卻將那些畫面都映在想像力的螢幕上。

「樂器行都倒了,還在做你的音樂夢!?你看看存摺,看看兒子,都是那該死的音樂把他害成這樣你知不知道!」這股聲音挾著尖銳與無奈。

清脆嘹亮的巴掌聲乍響,怒吼隨之而來:「不准批評音樂!不准妳批評我的夢想!!」

漸漸地,男孩覺得周遭的聲音只剩下憤怒、哀傷、譏諷和同情。

於是,他拿下助聽器,收進抽屜。放棄聽的權利,也擺脫了聽見的噩夢。
聽不見母親的哭泣聲,他不再心疼。聽不見父親的怒吼,他不再害怕。聽不見許多不需要的聲音,他不再輾轉難眠。

男孩將自己保護在屬於他的無聲帝國,漠視不屬於他的一切。

不出三個禮拜,男孩的父親便提著吉他和行李離開了家,據母親轉述,父親打算拋下她們,去追尋所謂的夢想。

看著父親沉重的背影,男孩發不出任何關於挽留的聲音,他單純的想:「只是鬧脾氣吧。」

但他始終不知道,父親當下,是帶著淚水離去的。


9


七十二號公車駛來。

引擎聲隆隆,一股惡臭和灰煙撲鼻,陌生人魚貫而入,消失在公車正關閉的自動門後,我這才發現,候車亭上的廣告被撤走,獨留空洞。

風颼颼的颳著,溫度驟降,往來人群看似亦步亦趨,卻有著不同的目的地。在我左肩後方,高中生結伴成行,正討論誰與誰的曖昧情愫和八點檔夜店人生的劇情。前方一對情侶手牽手,卻只傳出男方對政治高談闊論的喋喋聲。

右邊,一台私家型腳踏車發出噠噠的噪音,不疾不徐與我擦身而過揚起冷風,情境如詩,他噠噠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,他不是故意,只是故障。

而我之於這片綠草如茵的曠野,不是歸人,是個過客。

在人行道上步行,沿路擺放的觀景盆栽缺乏照料,漸漸枯萎,已不那麼美觀。走過約莫七尺距離,前方微弱的吉他聲傳入耳中,緩坡上,熟悉的身影正詮釋一首爵士曲風,他口中哼唱主旋律,隨意捻來的即興變奏讓人驚艷。

停下匆促的腳步,此時,我只想當個聽眾,用心,用耳,享受音樂。

路人絡繹不絕,在我前後左右庸碌奔走,汲汲營營。我不住想像,每一天行經此地的人們,錯過了幾次這樣美好的聲音?

他們遠在十步之外,就能聽見天籟,也許二十步,也許三十步。他們比起我,更能體悟聲音帶來的衝擊和感動。

但他們卻選擇囚禁自己的聽覺,將歌聲拒於千里之外,即使它近在眼前。

被機器放大的跫音在我耳中此起彼落,不曾被歌聲淹沒,但我仍專注遊走於音符之間,直至歌曲結束。

我鼓起掌,無懼他人異樣的眼光。
他發現了我的存在,驚訝的表情閃過,下一幕又是慣常的笑容。

我才知道,原來,他一直是笑出聲的。

「好久不見你戴它了。」他笑著,從藍盒子裡拿出香菸,卻省略遞菸給我的動作。「怎麼忽然想戴?」

我以為,他早已習慣這個動作。

「呼。」我重重的嘆口氣,抬頭仰望幾隻躍上枝頭的麻雀,微笑道:「就像鳥兒,在籠子裡待太久,想飛出來看看天空,聽聽世界的聲音。」

「是嗎。」他吸了口菸望向遠方,附和我的比喻,卻又像在自言自語:「籠子的門開了……終於……」

「剛才的爵士變奏,是事先練好的嗎?」

他摸摸我的頭,說:「傻孩子。你聽過嗎?人生如爵士,即興之時最精彩。如果事先準備好,就只能彈奏出預期之內的曲調,又怎麼會精彩呢?」

「也是。」

菸霧薰得我瞇起雙眼,眼眶中含著濕潤。

「來。」他將懷中那把橘紅色吉他塞到我懷中,觸感很像我的第一把吉他,我撫摸琴頭,琴頸,輕觸琴弦,心中不斷湧現出回憶。

第一次爬音階,學會看譜,徹夜的練歌,指腹上的厚繭,老爸俐落的指法,媽媽氣我整天玩音樂的表情。

「它……跟它一樣嗎?」我訝異的看著他滄桑的臉頰。

他點點頭。

我咬牙,憋著從鼻頭直上的嗆辣,深怕一放鬆,會連話也說不好:「爸。媽她……她說,你為了音樂就放棄我們,是真的嗎?」

手中菸終到盡頭,他將菸頭塞回盒子裡,溫柔的說:「傻孩子。你媽媽鬧脾氣你還當真阿?」

「那……那你怎麼一直不回家。」

「我不想讓她太辛苦。你知道嗎?公務員的薪水養活兩個人雖綽綽有餘,如果再多一個人,恐怕就負荷不了。再說我們南轅北轍的個性,若繼續下去,也只會讓她更傷心。」

「真的嗎?」

「嗯。與妳媽媽相遇和生下你,是我人生中最美的即興。」他說的話像詩,他滿臉的頹廢感也像詩。「倒是懷了你那一次,真的是即興呢,當時你媽媽正在廚房準備晚餐。」

「噗哧。」我笑著,睽違已久,發自內心的笑了,數年光陰逝去,老爸依然不改幽默的習慣,這也是媽媽最喜歡的習慣。

「爸。媽她……」我將媽媽在家昏迷,隨後送醫住院的事情娓娓道來,腦中投影著日記片段的內容。

但我仍相信,總有一天你會回來。
是啊,十年了,我和媽媽都深信不疑,而這樣的思念,也從未間斷過。

「走吧,該是時候回家了。」老爸起身拍去灰塵,順手將吉他袋拿給我。「好好保管它,別再弄壞啦。」

這算克紹箕裘的儀式嗎?我想是吧。
籠子的門開了。鳥兒格格振翅,飛翔於浩瀚無際的藍天,而我迎接的,將是人生中第一首即興爵士。


10


光陰荏苒,春夏秋冬又再輪替,秋天微涼的氣候被漸凍的北風取代,人們總說,嚴寒的冬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。而我的思念,卻在冬雨滋潤下萌芽。

七點四十分。
我將兩杯牛奶放進微波爐加熱。

今天是老爸和媽媽固定見面的日子,也只有今天,他才會大費周章的整理儀容,剃掉象徵頹廢的鬍渣,穿上特別搭配的淡色條紋襯衫和牛仔褲,然後揹著吉他到花市買一朵去刺玫瑰。

我曾問他,為何要特地將玫瑰去刺?

他說:「第一次和你媽媽約會時,送她玫瑰花,但卻讓她不小心刺傷了。之後我要和她見面,買玫瑰時都會記得請店員去刺。」

每個月的這個時候,老爸都不曾缺席,也不曾忘記將鮮艷的玫瑰花置於媽媽墳前,他習慣了這樣的動作,也習慣看著相簿裡的照片發呆,偶爾笑、偶爾哭、偶爾彈吉他寫歌。

從吉他袋中抽出老爸昨夜剛完成,尚未填詞的曲子,我彈了一遍,再一遍,直到手指深刻記憶了它的指法和刷法。

聆聽著旋律,音符之間隱隱傳達出濃濃的哀傷,我想它是在敘述一樁攸關思念的故事吧。

整理完公司的報表,我帶上吉他和未填詞的曲譜來到中央公園。

坐在緩坡上,用幾首流行歌曲暖和冰冷的掌心,陽光普照,午後揚起的微風和煦,天氣晴朗和周休二日,是促進人潮往戶外流動的關鍵。

眼前的人群不曾因為吉他演奏聲而停下腳步,我攤開老爸的創作,逕自彈奏著,專注於指法的流暢度,盡力揮灑曲調中所蘊含的情感。

「呼。」演奏結束,我止住顫動的琴弦,耳邊卻傳來一陣掌聲。

「好久不見。」我微笑,凝視眼前拍手的女人,回憶裡,她總是穿著淡藍色制服和黑色短裙,跳躍通往四樓的階梯。

如今,她輕柔的長髮隨風飄逸,取而代之的裝束是白色T恤和牛仔褲。

「好久不見……」

「當年的事,對不起。」記憶裡,我還欠女孩一聲抱歉。

「旋律很美呢,剛剛那首曲子。你作的嗎?」

「是我爸寫的,不過還沒填詞,妳有辦法幫幫我嗎?」我將譜紙遞給她。

「嗯。那恐怕……你得多彈幾次給我聽囉。」她找到一處乾淨的草皮坐著,和我相隔的距離如此微妙,完美詮釋了我們奇蹟般的相遇。

我帶著笑容說道:「那……開始囉。」左手按住琴弦,撥響初始的樂章,我注視著她專心哼歌的臉頰,原本平靜的心情,彷彿泛起漣漪。

闔上雙眼,往事如投影片般放映著,我即興起來,不由自主的……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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